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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作為避風港的網際網路
五年前,我和大學好友 Dayv 坐在一起喝啤酒。我一邊在滑 Twitter,看著大家對唐納德·川普最近的憤怒表示憤怒,我說「知道嗎......十五年前,網際網路是逃離現實世界的一種手段。而現在,現實世界是逃離網際網路的出口。」 Dayv 說:「把這句話發上Twitter! 」我照辦了。就這麼一條稀鬆平常的觀察,卻變成了我有史以來最受歡迎的推文,甚至現在整個 web 的內容工廠都在沒完沒了地炮製這句話。
為什麼如此稀鬆平常的觀察會引起那麼多人的共鳴?為什麼網際網路現在感覺像是我們需要逃離的地方?其實很容易理解:智慧型手機將網際網路真實地連接到我們人身上;現在我們無論走到哪裡都帶著網路,它那彩色的小圖示總是在向我們招手,慫恿我們拋開正在交談的人或正在做的事情不管——快來,來看看有什麼最新的發文吧。但有一點大家會比較難記住,那就是為什麼網際網路曾是人們逃離現實世界的避風港。
我小時候第一次接觸網際網路時,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志趣相投的人——科幻小說和電視節目、《龍與地下城》等等。在早期,這就是你上網要幹的事情——你找到自己人,不管是在 Usenet、IRC、網路論壇還是 MUSHes 或 MUD 上。在現實生活中,你被迫要與一群惹你生氣的人打交道——不喜歡你政治傾向的同事、嘮叨你該找一份真正工作的父母、開著豪車到處有人巴結的同學。無論你是動漫迷還是迷戀槍枝的自由主義者,或者是 40 多歲的孤獨信徒,或者還沒出櫃的性少數孩子,網際網路是你可以和其他的傻子一起幹傻事的地方。社群就是逃生口。
集中化並沒有讓世界更團結
到了 2010 年代,網際網路發生了變化。不只是智慧型手機,儘管智慧型手機確實使網際網路成為了可能。值得注意的變化是,網際網路的互動正逐漸圍繞著少數高度集中化的社群媒體平台展開:Facebook、Twitter,以及後來的 Instagram。
從商業角度來看,這種集中化是早期網際網路的自然延伸——大家的連接越來越多,所以他們之間的聯繫也越來越多。當每個人的 Facebook 頁面就可以當作Homepage時,為什麼還要做自己的網站呢?當你在 Twitter 上就可以直接與任何人交談時,為什麼還要跑到 IRC 聊天室去找人呢?讓全世界的每個人都透過單一的網路聯繫上,這就是我們對電話系統所做的事情,而且每個人都知道網路的價值與使用者數量的平方成正比(編者注:梅特卡夫定律)。因此,將全世界的社交互動集中在兩個或三個平台上可以創造大量財富,同時也會創造出一個更快樂、聯繫更緊密的世界。
第一個結論確實如此。Facebook 成為了一個無堅不摧的企業巨頭,而 Twitter 儘管是出了名的管理不善,但仍設法保持獲利,並未受到競爭威脅。但在 2010 年代高度集中化之後的幾乎同時,我開始注意到我所熟悉和喜愛的網際網路出了點問題。
問題從 Facebook 動態消息開始。在舊的網際網路上,你可以在每個論壇或聊天室展示自己不同的一面;但是在你的 Facebook 動態消息裡,對於你所認識的每個人來說,你都必須是同一個人。到了 2010 年代中期,當爆發社會動盪時,情況變得更糟了——你被迫看著自己的自由派朋友和保守派朋友在你的或他們的發文的評論當中互噴。那些評論破壞了友誼,甚至斷裂了家庭紐帶。
剛開始的時候,Twitter 似乎沒有 Facebook 動態消息那麼糟糕,因為如果你不想的話,你是不必透露自己真實身份的(不像在 Facebook 上)。但 Twitter 將全世界聚集在一起的方式要極端得多。你的家人和朋友可能會在 Facebook 上打架,但至少不會隨便就從哪裡冒出一個納粹分子、極端主義者或對電子遊戲新聞狂熱的怪人,用憤怒的評論將你淹沒。
2010 年代早期,Twitter 是以「有毒氣質和騷擾」與「早期網際網路般言論自由理想」之爭被定義的。但在 2016 年之後,這些鬥爭不再重要,因為平台上的每個人基本上都接受了一樣的有毒、騷擾別人的模式,也即那些極端主義網路亂民開創的聊天模式。到 2019 年,你可能會被憤怒的圖書管理員、週六夜現場的粉絲或歷史教授所包圍。對付憤怒的暴民唯一的防禦手段就是以暴制暴。Twitter 感覺就像一座監獄,而在監獄裡你需要拉幫結派才能生存。
現在的網際網路你無處可逃
為什麼過去幾十年網際網路去中心化的時候沒有發生這種情況,而在中心化的網際網路卻出現了這種情況?事實上,不管什麼時候你周圍都會有極端分子,有各種惡毒的酸民和瘋子。但他們充其量只是個麻煩,因為如果社群不喜歡這些人的話,版主可以禁止他們進入。即使是普通人也會被禁止進入與其個性不合的論壇;甚至我都被禁止過一兩次。確實出現過。沒關係,只要繼續找,總能找到可以交談的人。
社群審核是管用的。這是早期網際網路教給我們的壓倒性的教訓。審核之所以有效,是因為這體現了現實生活當中的社會互動,社會群體排斥那些不合群的人。它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它將監管網際網路的任務分配給大量的義工,他們提供免費勞動,讓論壇保持有趣,因為對他們來說,維護社群就是自己熱愛的工作。審核之所以有效,是因為如果你不喜歡你所在的論壇——如果那幫暴民過於苛刻,或者如果論壇管得太鬆,社群已被網路暴民接管——你只需要走開,另找一個論壇加入即可。用偉大的阿爾伯特·奧圖·赫希曼(Albert O. Hirschman)的話來說,你始終動用「退出」的選擇權。
可是,就 Twitter 而言,似乎卻沒有出口。你能去哪裡呢?如果你是一名記者,那麼 Twitter 就是所有最新消息的來源。如果你是一名不認同記者的普通人,想直接當著他們的面大喊大叫,那 Twitter 就是你唯一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地方。如果你想把它攪和進沒完沒了的政治和文化事務之中,Twitter 是你可以獲得最多受眾的地方,在這裡感覺你的影響力最大。複製一個 Twitter 出來很容易——右翼分子就曾經嘗試過幾次,Gab、Parler 還有 Truth Social——但他們給人的感覺就像原始版的網路效應是一座翻不過去的大山。所以你被迫回去,日復一日地,忍受那幫酸民的惡毒,又一次地投入戰鬥。
而在企業方面,營運 Twitter 的人根本無意改變這一點。他們可能已經就「言論自由」談妥了條件——大家也許都談妥了——但其實他們想要的是繼續賺錢。他們修補了一下平台的邊邊角角,但從未觸及殺手級功能,就是轉發(quote-tweet)功能,Twitter 的產品負責人稱之為「灌籃機制」。因為灌籃就是商業模式——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看看那些研究論文,他們證明了毒性和憤怒推動了 Twitter 的互動熱度。
算這家公司倒楣,無能的管理層找不到更好的模式,所以他們固執堅持現有的模式。他們堅決抵制任何帶有社群審核意味的行為——刪除討論文中被遮罩使用者的評論,允許使用者刪除討論帖裡面的回復,等等。
Twitter 夾在網路效應的輕鬆盈利與對有毒性日益增長的憤怒之間,這一大型社群媒體平台轉向了集中化的審核。毫不奇怪,這種做法沒用。這不僅對版主本身來說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且這意味著公司的管理層基本上需要朝著編輯的角色傾斜。這其實破壞了社群媒體公司的形象。而且由於 Twitter 的編輯稍微有左傾的嫌疑,這讓保守派特別生氣。Facebook 意識到了這項任務的不可能,最終決定將新聞完全排除在動態消息之外;Twitter 當然也做不到這一點。
隨著這種情況的持續,我開始注意到一種趨勢,那就是大家正在逐步將自己對新聞、政治和公共事務的討論從 Twitter 轉移到更小一點的論壇——先是 Twitter 私聊群,然後是 WhatsApp、Signal 以及 Discord。他們仍保留著自己的 Twitter 帳戶,並在公開場合發表一些言論,但他們的真實意見日益只展現給一群可信賴的朋友,以及意識形態一致的熟人(還有就是在意識形態上表現出足夠寬容的經濟學部落客,偶爾也能同時被右翼和左翼團體接納)。慢慢地,人們似乎重新發現了過去的網際網路教給我們的真理——當你可以選擇與誰交談時,討論會更有效。
然後伊隆·馬斯克出現了。
馬斯克仿佛一顆墜入到僵化的 Twitter 恐龍世界的流星,給那裡的社群及其規範(如果說還沒有觸及其基本功能的話)造成了嚴重破壞。現如今,如果你上 Twitter,你會發現它已經完全被馬斯克的最新舉動同化了——今天,它任意封鎖批評他的記者;後來它關閉了一個跟蹤他的私人飛機的帳戶;明天不知道他又會搞出什麼新花樣。
普遍帶有左傾傾向的記者賦予了 Twitter 主流媒體「任務台」的美譽,馬斯克的右傾集中化審核會不會導致他們的大量外流?或導致廣告商放棄該平台,甚至導致普通使用者轉移到替代網站?這些還有待觀察。如果普通的核心使用者確實決意要離開的話,預計這個平台就會突然衰落。
但有趣的是,即便是那些確實期待這種外流的人,似乎也不相信會有另一個統一的平台來取代 Twitter。這個原始版的外觀和功能很容易複製,但似乎沒有人認為所有人都會轉到新的 Twitter 去;每個人似乎都認為,如果 Twitter 確實走向衰落的話,那麼未來將是碎片化的。
碎片化的網際網路會更好
因為也許,只是也許,我們已經吸取了教訓。也許我們已經意識到,網際網路作為碎片化存在會工作地更好。
正如 Jack Dorsey 所寫那樣,集中式的社群媒體是全球人類集體意識的一次盛大實驗。這是現代的巴別塔,是人類工具項目的新世紀福音戰士。是的,這是讓部分人變得富有的一種手段,但它也是一次團結人類的實驗。或許如果我們都可以聚在一個房間裡互相交談,如果我們可以擺脫我們的回聲室和過濾氣泡,我們最終就能達成一致,而充滿戰爭、仇恨和誤解的舊世界就會淪為記憶。
但這個實驗失敗了。人類不想變成一個全球性的蜂群思維。我們不是最終能達成一致的理性貝氏定理更新者;當我們收到相同的資訊時,資訊往往會導致我們兩極分化而不是團結一致。被不同意你的人嚷嚷和侮辱不會讓你離開你的過濾泡泡——那反而會讓你退回到自己的泡泡裡,並拒絕任何對你尖叫的人的想法。沒有人因為被「灌籃」而改變主意;相反,他們都只會用加倍的「灌籃」反擊。Twitter 上面蔓延的仇恨和毒性,有時候感覺就像人的個性垂死掙扎的尖叫聲,因為蜂群思維不斷地要求我們同意別人,但人類群體的數量比我們進化到現在能夠同意的數量多多了,足以壓死我們。
但人類的個性不會消亡。相反,正在消亡的是集中式的社群媒體。社群媒體的網路效應很強,但不是強到沒有上限。最近的一項調查發現,只有三分之一的美國青少年使用 Facebook,比五年前的 70% 以上要低多了。甚至在馬斯克接管之前,使用 Twitter 的青少年比例也已經從 33% 下降到了 23%。
與集中式社群媒體不一樣,我們看到了其他一些東西正在興起。首先是 TikTok 和 YouTube;雖然它們確實也帶有一些評論功能,但總體而言與電視、廣播和傳統的單向推送媒體更類似,內容由演算法驅動而不是靠使用者分享。其次, Snapchat 和 Instagram,它們更傾向於個人互動,而不是公開討論。儘管它們未被包含在此次調查當中,但我透過單個事件和總體使用趨勢能得出的一般感覺是,聊天應用——WhatsApp、Signal、Discord 等——正變得越來越流行。
這些新興應用和平台的共同點是碎片化。無論是有意識地自我分類到志同道合的群或社群管理的群,還是來自一群不同的人觀看他們自己的演算法策劃的影片消息而形成的自然碎片,這些應用都有自己人以群分的手段,基於他們想跟誰交談以及他們想接觸什麼來分流人群。
我們就是這樣恢復網際網路的舊秩序的——不是恢復成原始的形式,而是復原其光榮的、碎片化的本質。大家說 Twitter 是不可或缺的公共空間,因為它是「城市廣場」,但在現實世界當中,並不是只有一個城市廣場,因為我們不只有一個城鎮。而是有許多。當你可以退出時,網際網路就可以行使職能——如果你不喜歡某位市長或當地文化,你可以搬到另一個城鎮。這並不意味著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道不同不相為謀的世界——我們需要半透膜而不是一堵厚牆。一個碎片化的網際網路,人們可以在其中去嘗試不同的空間,可以從一個論壇轉移到另一個論壇,這樣的網際網路非常適合提供這樣的膜。社會有分歧是進步的必需,但是當用信任、親和以及半隱私的紐帶作為媒介時,分歧是最具建設性的。有邊界就會有摩擦,但我們需要有一些邊界。
也許有朝一日人類會為變成集體意識做好準備。但 2010 年代的實驗表明,今天的時機不對。就讓網際網路再次成為我們的避風港吧——一個你可以找到志同道合者與快樂的地方。讓我們再次學會說一千種不同的語言。讓巴別塔塌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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