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一套人馬兩塊招牌」?什麼是「低級紅高級黑」?中共宣傳系統又是如何華麗翻身,扭轉李文亮事件的輿論?明明都使用中文,但中共官員發表一段談話,我們往往猶如置身雲裡霧裡。研之有物專訪中研院政治學研究所蔡文軒副研究員,在他眼中,中共官方的「空氣式語言」,就像埃及考古發現的象形文字,形成一套威權國家的聖書體,乃是洞察中共政權運作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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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內動員集結,向外宣傳中國好聲音
想要研究中國,除了仔細檢視黨「說了什麼話」,不能不先搞懂「話是怎麼被說的」。
中國透過學習型威權體制執行內部的思想統一,而這套體制的運作,也充分體現官方話語修辭的奧妙幽微。中共獨特的語言系統,不僅是有跡可循的儀式表演,在特定情境,還可能隱含權力變遷的暗碼。讀懂暗碼,才能看清箇中門道,意味彼此是同一國。
近幾年,中共的外宣系統也建構一套敘事模式,積極向世界輸出軟實力,在新冠肺炎肆虐全球之際,持續向國內、國際世界推送中國「好聲音」,塑造黨與人民並肩、中國為世界挺身的抗疫故事。
蔡文軒分析,中國對內鞏固政權、對外傳播宣傳的系統,背後皆來自同一套語言邏輯。
什麼是中共特殊的「語言系統」?
中共有一套自成一格的官方語彙,我們一般人不會那樣說話,乍聽很像一串虛無飄渺的空話。在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裡,黨幹部、官員談話五分鐘,我們可能還搞不懂這段話在講些什麼,只聽到各種抽象名詞的排列組合。
但這套空話其實富有意涵,大家稱吳宇森電影是暴力美學,我認為中共的語彙可被視為一種「紅色美學」,有些中國研究專家會稱作「空氣式語言」。
舉例來說,我告訴你這是筆,你也知道我說的是一枝筆,但講完後這段對話如同空氣──我彷彿說了什麼,又像是什麼也沒說。
他們慣用的語彙也非常特殊。有位教育廳廳長被舉報打麻將、逛窯子,他向黨進行自我批判:「身為教育戰線的官員不知檢點,『追求低級娛樂』,辜負了黨與人民重大囑託跟殷殷期待。」這類字詞我們就不太可能使用。
為什麼官宣系統要使用這種方式來表述,背後有什麼意涵?
中共政權擅長政治表演,人民大會、黨代會如同表演舞臺,每個官員幹部出場和互動就像一齣「權力的劇場」。大家按照劇本表現,各層級幹部配合執行、照例出演,力求讓黨的政策、精神貫徹,鞏固黨的權威性。
簡而言之,政治表演必須有一套儀式,語言就是當中淋漓發揮的工具。
比如進行思想改造學習時,幹部自我檢討,批判自己過往哪裡還不到位,偏離領導人的思想路線,大家也要相互批鬥。但假設領導書記說:「請各位同志儘量批評,向我開砲!」那真的如同字面意思,要你火力全開嗎?
他們有一套黨內自我批鬥的策略。在檢討批評之前,領導幹部的秘書要先相互核對,你不能火力過猛,把別人批成收賄貪官;最好強調立意良善,只是方法有瑕疵,好比「我了解人民群眾對經濟生活提升的急迫,但沒有頂住這股狂熱,人民群眾一頭熱,我也一頭熱,偏離了黨的路線。」
儀式最終目的是大家安全下崗,又完成黨交付的任務。因此這套「修辭學」是重要關鍵,既不能太過敷衍走場,又不可致人於死地,講求有技巧地過招發揮,互相「紅紅臉出出汗」。
如果大家只是相互套招演出,這套語言系統還能產生實質的作用嗎?
我不認為這套儀式性表演沒有意義。對黨內人士來說,這是一種辨清敵我的方法,只有內部人才熟悉整套文化。誰是局內人、局外人,講二三句就知道。正因為他們擁有一套共通文化跟語言,劃界分明,會形塑出一種集體向心力,進而認同中共這套體制。
我們多半很難理解,會認為這麼空洞、不著邊際,只是玩弄文字遊戲,為何不直接講白話。但反過來,他們會問什麼是白話?事實上,我們眼裡的空話都有其意涵指示,是一種「暗碼」,得以辨認出彼此是同一國的。
對於外部的中國研究者,這種空氣式語言系統形成了一種閱讀障礙;反之對內部的人,則恰恰是一套暗碼溝通方式。
這幾年中國的「大外宣」,是否也運用了類似的修辭學?
大外宣(Grand External Propaganda)大約出現在 2008 年,特別是西藏 314 事件後,中國的國際形象跌落谷底,甚至影響北京奧運的聖火傳遞,讓中共開始思索改變外宣的策略。
早期的外宣手法,離西方思維相當遙遠,效果不彰,例如不斷重申西藏自古是中國神聖不可分割的部分。後來,他們發現包裝很重要,得用國外能接納的「語言」。中共黨內一份建議書曾提到外宣的「七三策略」:七分宣揚祖國經濟發展或社會穩定,三分自我批判揭露,這種正負參雜的語言模式,最容易被外國採信。
那三分的批評,則必須技巧地拿捏分寸。好比宣揚西藏政績時,自然不能提及人權黑歷史,而是檢討生態保育尚有待改善。這就像幹部進行自我批判,批什麼、不批什麼,都有一套檯面下的策略。
在這波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後,中國出現許多反彈聲浪,宣傳系統如何應對化解?
中共近幾年向西方學習不少危機管理,發展出一套應對策略。在批評聲浪上揚時,習近平從新聞聯播消失幾天,並展開一連串政治手段,撤換官員、啟動調查。等到內部衝突漸趨降溫後,開始逐步啟動黨國宣傳機器,全面扭轉防疫形象。
李文亮過世時,網民突破封鎖上網哀悼,部分原因是中共的統治手段有一定彈性,官方會評估全面鎮壓的成本。實際上,多數黨員並沒有全然反對這個政權,中共也擅於將維權者打成境外勢力代理人,塑造大中國的共同敵人。李文亮事件屬於公衛議題,並未觸及最敏感的政治警戒線,中共就會轉而以輿情引導的手法處理。
從官方語言來看,有哪些輿情引導的詞彙和手法?
中共最常見的手法:把喪事扮成喜事,壞事辦成好事。
李文亮事件原本是一位吹哨者,因為政權隱匿訊息,最終在疫情蔓延後過世。但在更換包裝後,被轉化成一位黨員英勇抗疫、為國犧牲,透過新聞聯播置入新敘事,去導引社會氛圍,扭轉原本的輿論。在中國民間普遍瀰漫著「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集體主義下,反而為習近平加分。這種重新置換概念,創造一套新論述,是他們很擅長的宣傳語彙。
新聞聯播裡還能讀到另一組防疫敘事,將抗疫變成「人民戰、總體戰、阻擊戰」。
中共的話語體系會挪用過往的軍事語言,進行內部的動員集結,催化出一種國家主義的集體精神。
這在早期國營企業改革、扶貧反貪時也常出現,例如用「下崗」來模糊失業,塑造被迫離職只是衛兵暫時下哨休息。
面對國際指責訊息隱匿,中共轉化成另一套「為世界抗疫」的新論述,這套外宣手法有什麼意涵?
過往中共的宣傳策略強調內外有別,對內是歌功頌德、全面讚揚祖國的好,對外則要用西方理解的「語言」,七分宣揚、三分檢討。但這次疫情的諸多外宣手法,病毒來自美國、疫情源自義大利、中國為世界爭取時間等等,很難被國外接受,為何他們還要這麼說?因為危機時刻,穩住民心為首要之務。
這時的外宣手法不是讓國際相信,重點在於團結中國的民族主義。新聞聯播裡大量運用民族主義的元素,標榜中國人奮勇挺身抗疫,才讓世界人民有緩衝;習近平視察時也強調「中西醫結合」,醫療車上滿載抗疫中藥,宣揚中國智慧的抗疫功勞。
只要輿情上升到民族主義的層次,目標便一致對外,自然能團結內部人民,催化出大中國意識。這也是習近平現階段的目標:全國一致、復工復產、經濟回穩,政權局勢就能再次被鞏固。
政治目的常埋在詞彙脈絡裡,但遇上中共獨特話語體系,研究者要怎麼「讀懂」暗碼?
我認為這更接近一種詮釋學,它沒有明顯量化、標準化證據。當你東西看得多,就會發現某些字常常重複出現,或者座落在不同脈絡。累積足夠的資料後,腦海裡會漸漸拼出一些脈絡架構,如果又熟悉當時的政治背景,就能產生串連。
黨內幹部告訴我,只要你「讀懂」這些語言,背後處處都藏著暗碼,就看有沒有 sense 解碼。他們每天會收看官方新聞,注意哪些關鍵字詞被提到,是否出現風吹草動的跡象。新聞聯播就像一個傳達情報的平台,外面的人走馬看花,裡面的人讀取風向八九不離十。
有個例子很有趣,徐才厚落馬之前,央視播了一段東北虎的新聞。當時黨內私下議論紛紛,為什麼這條新聞不在東北地方臺播送?一種解讀是,東北虎指的就是徐才厚(他是東北系出身,又是所謂「貪腐大老虎」),這則聯播新聞預告了黨對徐才厚的裁決。果然不到一週,徐才厚就被正式起訴。
這類詮釋解讀尚有爭議,不符合實證科學統一的檢證標準,西方文獻也還沒有系統性研究。但對於中國研究來說,若能掌握聽懂這套語言,你便可從中判讀透視中共的運作基礎、思維邏輯,仍是具有相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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