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9 13:00

不再「設計至上」!工程師上位後的蘋果塑造新的「大一統」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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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的產品設計,似乎正變得越來越「矛盾」。 

無論是產品線的規模,還是產品採用的技術,都在變得更加紛繁複雜。蘋果不再是那個「用一款產品打天下」的蘋果。 

這很反常。早在賈伯斯時代,蘋果一直崇尚用簡潔易懂的方式滿足使用者需求。面對問題,蘋果更願意提供一個「標準答案」,而不是多個可行的解決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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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宗旨,就是「用相同方式設計不同產品」,被稱為蘋果產品的「大一統理論」(The Grand Unified Theory)。2015 年前後,蘋果曾對外透露了這樣一個「理論」的存在。 

但這套理論已經破產,最近出版的書《After Steve》(賈伯斯之後)提供了一些新的內幕。故事的主角,就是前蘋果首席設計長,Jony Ive。 

Ive 將一個美妙的理想,帶進了死胡同,並最終迷失在時代的浪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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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動「大一統」

很多從小用 Windows 電腦的使用者,剛開始接觸 Mac 時,最不習慣的互動之一,是 Mac 的滑鼠。 

與 Windows 滑鼠滾輪向下滾動就向下翻頁的邏輯不同,Mac 預設的「翻頁方向」,是手指向上滾,頁面向下翻。 

這個邏輯起源於 2008 年,當時初代 iPhone 剛剛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在蘋果內部,大家確信,iPhone 上搭載的「多點觸控」技術,代表了互動的未來,也該被應用在 Mac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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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蘋果推出了第一款搭載「多點觸控」觸控板的 Mac,MacBook Air。次年,蘋果又發表了第一款支持多點觸控的滑鼠,巧控滑鼠(Magic Mouse)。 

在新的觸控板和滑鼠上,蘋果採用了和 iPhone 相同的互動邏輯:「自然方向翻頁」,即兩根手指往上滑,頁面往下翻,就像翻一張紙一樣。你還可以像操作 iPhone 一樣,用兩根手指縮放圖片、網頁。 

這就是蘋果,如果它覺得某個功能點,某種對話模式更好,那就應該把它用在所有的產品上,不惜打破使用者已形成的使用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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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顛覆,在蘋果公司數十年的發展史上,一點都不新鮮。 

史蒂夫‧賈伯斯是一個非常重視「互動」的電腦設計師。他沒有技術背景,不會寫程式碼,也不那麼懂工程。但他知道,如果想讓這個名為「電腦」的機器走進尋常百姓家,最需要解決的,就是「互動」的問題。

賈伯斯堅信,設計定義體驗。所以他在介紹 iPhone 時強調,iPhone 的「多點觸控」,是蘋果帶給世界的第三次互動革命,前兩次分別是 Macintosh 上的「滑鼠」,和 iPod 上的「點按式轉盤」(Clickwheel)。 

2011 年,賈伯斯去世後,提姆‧庫克接班成為 CEO,但產品互動設計的大權,落在當時的首席設計師,Jony Ive 身上。 

從上世紀 90 年代起,Ive 一直與賈伯斯保持著緊密合作,定義蘋果產品的設計。賈伯斯去世後,Ive 依然堅定地貫徹著之前定下的發展路線圖。其中最核心的一件事,簡單來說,就是要把 iPhone 上成功的互動設計,產品特性,推廣到整個蘋果產品線。 

這一個想法也得到了 Phil Schiller 的支持。作為負責市場行銷的高級副總裁,Schiller 相信,包括「多點觸控」、「視網膜螢幕」在內的產品概念,已經因為 iPhone,有了相當高的使用者認知度,能更好展現 Mac 的產品優勢。 

所以,自 2008 到 2015 年,蘋果不僅發表了支援「多點觸控」的觸控板和滑鼠,還用同樣的邏輯,改造了 Apple TV 的遙控器,又推出了搭載「視網膜螢幕」的 MacBook、iMac 5K、iPad Air…… 

Jony Ive 完成了賈伯斯未竟的事業,把以「多點觸控」為核心的 iPhone 的互動邏輯,推廣到了整個蘋果產品線,相當程度上實現了「大一統」。 

擺在 Ive 面前的問題只剩一個:然後呢? 

觸控的未來

作為矽谷最激進的「創新分子」,賈伯斯近乎偏執地熱愛新技術,與此同時,又對產品體驗有著異乎尋常地執著,事事完美主義。 

賈伯斯曾多次表達過,要將目光看向未來,而不是沉湎於當下已取得的成就。 

顯然,Jony Ive 謹記著賈伯斯的教誨,在搞定「推廣觸控」這件事後,他立刻開始思考:iPhone 的未來,「多點觸控」的未來是什麼? 

很快,他交了一份答案卷。 

2014 年秋季,蘋果租下了加州庫比蒂諾的芬林特中心,作為發表會場地。30 年前,賈伯斯就是在這個地方,發表了他最引以為傲的個人電腦,Macintosh。發表會前,蘋果的高階主管們,包括庫克本人,也罕見地對外界透露:蘋果將帶來「歷史上最好的」、「真正偉大的」產品。 

9 月 9 日,庫克向全世界介紹了這款「重新定義使用者期待」的產品:Apple Watch。 

僅僅從發表的方式上,你就能感受到蘋果對 Apple Watch 到底有多重視:租下 30 年前發表 Macintosh 的場地;用 One More Thing 作為引入;採用最高等級的保密,提前半年發表,防止任何供應鏈、管理部門的消息流出……庫克甚至用了賈伯斯當年介紹初代 iPhone 時一模一樣的方式,將 Apple Watch 定義為「互動介面的革命性突破」。

而這個所謂的下一代對話模式,就是「力度觸控」(Force Touch)。 

在 Jony Ive 的描述裡,「力度觸控」,相當於給浮於平面的「多點觸控」,增加了一個全新的維度——深度。不只如此,透過全新的「觸覺引擎」(Taptic Engine),使用者接收資訊的方式也得到了擴增,不只是聽到、看到,還可以感覺到。 

有了新的對話模式,Ive 當然也要將它推廣到整個蘋果產品線,實現「大一統」。 

這一次,Ive 的動作快了很多。2015 年,蘋果先是推出了一款全新的 MacBook,首次搭載了「力度觸控板」。這塊觸控板下面內建了一個震動線圈,檢測壓力的同時給到震動回饋,讓使用者感覺自己好像「真的按下去了」。之後,同樣的技術被推廣到 MacBook Pro 以及 iMac 5K 的獨立觸控板上。 

秋季,蘋果又推出了全新的 iPhone 6s 系列,搭載「觸覺引擎」和 3D Touch。Ive 把觸控的「第三維度」,帶到了蘋果銷量最高的明星產品,iPhone 上。 

Ive 推廣力度觸控的決心很大,速度很快。但力度觸控到底可以解決什麼需求,定義就相對模糊很多。 

初代 Apple Watch 上,你可以透過重壓叫出功能表、更換錶盤;iPhone 上,也是重壓圖示呼出功能表,以及重壓照片、郵件等內容,進行「預覽」……都不是什麼殺手級應用場景。 

過去的蘋果,或者說賈伯斯,每帶來一種新的對話模式,都是為了創造全新的產品形態,帶來全新的體驗。別說殺手級應用了,整個產品都是圍繞新互動展開的。即便如此,Macintosh 在發表早期也遭遇了大失敗,初代 iPhone 的觸控互動同樣被認為效率遠不如黑莓的實體全鍵盤……想要推廣新東西,總是很難的。 

對 Jony Ive 來說,這一次,他只能把一切籌碼,押注於未來。但很快,事情就開始變質了。 

創新的代價

2016 年,Jony Ive 對「觸控互動」發起了最後一次 all-in 式的押注。 

秋季,蘋果推出了全新的 MacBook Pro。這個時間節點對蘋果同樣意義非凡:它是蘋果發表首款筆記型電腦的 25 周年。 

新 MacBook Pro 最大的變化是 Touch Bar。用一句話形容 Touch Bar:它將 iPhone 的螢幕,放到了筆記型電腦上,取代了傳統的實體功能鍵。 

實際上,這個想法並不新鮮,觸控螢幕智慧型手機席捲世界之後,一直有人說,要把觸摸對話模式帶到電腦上。包括微軟在內的 PC 軟硬體大廠,都早於蘋果開始了嘗試。

但 Jony Ive 的 Touch Bar,仍然有它的創新之處,甚至暗示了一個更「瘋狂」的未來。 

當時,蘋果在 Mac 上力推的產品創新有三:一是可以感應壓力,方過震動回饋的「力度觸控」;二是鍵程更短,更薄,手感回饋更乾脆的「蝴蝶鍵盤」;三是開發者可以自行設計介面的 Touch Bar。 

不難發現,如果這三項設計各自持續發展,最終指向的未來,就是一個「沒有實體鍵盤,C 面也是一整塊螢幕」的 MacBook。不少人認為,透過壓力感應和震動回饋,蘋果或許真的能在一塊螢幕上類比出類似實體鍵盤的手感。 

當然,以上這些都是坊間流傳比較廣的猜測,Jony Ive真正是怎麼想的,事情在蘋果內部推進執行到了什麼層面,我們不得而知。2016 年的 MacBook Pro 之後,蘋果再也沒有嘗試過,對「互動」進行顛覆性創新。 

回顧這段歷史,如果說 Ive 那些創新的互動設計,僅僅是「不成功」而已,或許一切還可以被原諒,庫克帶領的管理層也還可以給他更多時間。 

問題在於,這一系列創新的代價,真的太大了。 

iPhone 6s 因為採用 3D Touch,螢幕模組變厚,導致電池容量被擠佔;Touch Bar 取代功能鍵,導致一部分對 Esc 鍵有硬性需求的程式設計師非常不習慣;更不必說為了達到 Ive 想要的,「近乎完美的簡潔、輕薄」,新 MacBook 去掉了風扇,Pro 電池縮水,連大部分配件都需要用轉接頭,整個 Mac 產品線都陷入一場散熱災難……這一系列詬病鋪天蓋地,即便是蘋果,也無法完全坐視不理。

除了互動,Jony Ive 還不斷探索工業設計的邊界,做各種材料和工藝的嘗試。此前,在和賈伯斯合作的十幾年裡,他們探索過用彩色塑膠做產品,用 CNC 削一塊完整的鋁,把金屬和玻璃連在一起……都是偉大的創新。從 Apple Watch 開始,Ive 將目光瞄準了高強度不銹鋼和黃金。 

他堅持做了售價最高可達134萬台幣的純金手錶。即便售價如此昂貴,這個錶也並沒有那麼想像中那麼高的利潤,因為其中用到的黃金比一般的黃金強度要高得多,成本也更高——是 Jony Ive 堅持要用的。這些金錶最終當然大規模滯銷,浪費了蘋果不少錢。 

又比如從 iPhone X 這一代手機開始採用的銹鋼弧形中框。這個設計之後一直被用在 Pro 系列的 iPhone 上,帶動 iPhone 售價節節攀升,直到 iPhone 12 系列被改回直角。 

必須承認,Ive 在蘋果任職生涯末期,做的設計,愈發「形式大於內容」。2019 年夏天,最後一款由 Ive 操刀設計的產品,Mac Pro(2019) 和 Pro Display XDR 發表。售價 約3萬台幣的螢幕支架、20900台幣的主機殼輪組套件引發一片噓聲。 

噓聲中,Jony Ive 離開蘋果。 

新「大一統」時代

2015 年,蘋果剛剛發表新的 iMac 5K 時,當時負責行銷的蘋果核心高管,Phil Schiller,接受媒體採訪,聊到了蘋果的產品設計哲學。 

他說,蘋果的所有產品,從 Apple Watch 到 Mac,實際上都是「電腦」,只不過各自有獨特的功能和形態。Apple Watch 的終極目標是接管一部分,你原本要在 iPhone 上做的事,這樣就可以降低拿起手機的頻率;而 iPhone 的目標,是為了接管一部分你要在 iPad 上做的事,再往後,MacBook、桌上型 Mac……以此類推。 

這解釋了為什麼蘋果一直想用一套完整的「對話模式」詮釋一切。他們希望你用了 iPhone,就能自然地用同一種方式。但無論是 Mac、iPad、還是 Watch,它們的形態各不相同,本不應該用「同一種方式」去互動。

今天的蘋果產品線,越來越龐雜,很多「統一感」都在消失。比如 iPad Pro 使用 Face ID,Air、mini 配備的則是 Touch ID;iPhone 的「瀏海」裡有 Face ID,MacBook Pro 沒有;又比如蘋果目前在售的兩款螢幕,居然不能相容彼此的支架;以及 iPhone SE 3,5 年之後,還沒有更新到「全螢幕」設計……唯一實現統一相容的蘋果產品,可能只剩下那塊螢幕拭布了。 

但如果你換一個角度去觀察,蘋果產品仍然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大一統」,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新的「大一統」。你用 Mac 的鍵盤滑鼠,可以自動連接、操作 iPad;健身時,Apple Watch 的運動資訊可以投到 Apple TV 上;包括越來越好用的 AirDrop、跨設備複製貼上、隔空播放聲音和圖像…… 

蘋果不再拘泥於單個產品的設計,而是希望實現更順暢的跨平臺協作,提供一致的服務體驗。這件事,主要還是歸功於全平臺統一的自主研發晶片。 

負責晶片開發的 Johny Srouji 的團隊,和負責軟體的 Craig Federighi 的團隊,正在重新定義蘋果的「全家餐體驗」。 

Jony Ive 功過

《After Steve》記錄了賈伯斯去世後,蘋果的發展和動盪之路,也回顧了 Jony Ive 這套「大一統理論」逐步破產,最終被清算的歷史。 

書裡,Jony Ive 被刻畫成一個有著偏執完美主義,又在蘋果內部有著極高發言權的「神」。在他的陰影下,硬體工程團隊的很多聲音,並未被充分聽取、採納,最終導致產品失敗。 

某種程度上,這就是賈伯斯的性格。只不過,賈伯斯手裡的蘋果,實力遠不如過去 10 年那麼強盛。作為親手將公司送進深淵,又親手把公司從破產邊緣挽救回來的創始人,賈伯斯雖然偏執,大膽,但他或許比 Ive 更懂得,創新的「邊界」在哪。 

後賈伯斯時代,Ive 試圖用單一邏輯設計一切,這種想法無異於刻舟求劍,在追求「完美」的過程中,反而付出了更多代價。像是為了讓滑鼠實現用 Lightning 線充電,同時保持他想要的優美形狀,最後只能把充電孔設計在底部,備受嘲諷。

今天,3D Touch、Touch Bar 早已是歷史名詞,手錶上的力度觸控也被移除。過去三年發表的,未經 Jony Ive 之手的新產品,總體上更便宜、更實用主義了,大幅改善了續航、散熱、介面豐富度、鍵盤手感等「實用性功能」。 

效果立竿見影。近兩年,蘋果年收入以 20-30% 的速度高速增長,使用者回饋也肉眼可見地改善。而且,更便宜的產品,反而讓蘋果的總體利潤率飆升,從此前的 21-22%,一路飆升至 26.5%,增長了約 25%。 

Ive 那些昂貴的設計,除了帶動產品售價節節攀升,反而沒那麼賺錢。 

《After Steve》出版之後,有兩種聲音開始激烈交鋒。一種認為,Jony Ive 一系列的設計失敗,極大傷害了使用者體驗和公司利益,離開公司也是理所當然;另一種則認為,庫克為首的,只知追求利益的管理層,逼走了 Ive,使蘋果徹底失去了它的靈魂。 

這件事非常複雜。比如書中提到,Jony Ive 借庫克之手,開除了當年負責軟體發展的高級副總裁 Scott Forstall。而繼任者 Craig Federighi,曾被報導跟 Forstall 關係不錯。不難聯想,Ive 和 Federighi 在之後數年的共事生涯中,並沒有實現充分合作。這是否是 Ive 的設計無法在軟體層面落地的原因之一呢?責任又要歸給誰呢? 

這段歷史的跨度很長,包含了太多私人因素,作為局外人,基於一部分細枝末節就發出判斷,並沒有什麼意義。 

2011 年,賈伯斯在病榻上,彌留之際,他告訴庫克:「(今後)面對問題,不要假設我會怎麼做,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以賈伯斯和 Ive 的關係,他有很大的機率也將一些事,託付給了 Ive。 

回顧過去 10 年,蘋果發表過的產品,不難發現:在賈伯斯去世後的 5 年裡,Ive 相當努力,有條不紊地執行著他的工作,全然不像後來報導傳聞的那樣「天天摸魚」。 

所以,當我們回看這段歷史,很難說庫克和 Ive 誰做得更好。只能說,庫克順應了這個時代,這個「單個產品難以再改變世界」的時代,他實現了賈伯斯的託付,用「正確」的方式,帶領蘋果取得了更大的成功。 

而 Ive 的時代,停在了那個硬體創新蓬勃生長,且有賈伯斯為他掌舵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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